文
刘起
爱情奇幻电影《消失的情人节》横扫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剪辑、最佳视觉效果五项大奖,成为本年度金马奖最大赢家。在新冠疫情全球蔓延的兵荒马乱之年,口味倾向艺术电影的金马奖,一反常态、毫无保留地拥抱一部小清新商业类型片,这是一种温暖慰藉还是消极逃避?《消失的情人节》曾经以《热带鱼》这样温暖而色彩斑斓的白日梦式电影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的陈玉勋,这次想要通过这个奇幻高概念设定讲一个什么样的爱情故事?《热带鱼》1高概念设定的低限度使用《消失的情人节》建构在一个高概念奇幻设定之上,讲述一个「快一拍小姐」与一个「慢一拍先生」之间的故事。女主角无论做什么总比别人快一拍。合唱抢拍、起跑抢步、看电影比大家先笑出来,连照相都抢在快门前闭眼。男主角则完全相反,永远慢一拍——讲话慢、猜拳慢、起跑慢、拍照迟迟按不下快门,连蚊子都打不到。《消失的情人节》如果爱情是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么快一拍小姐与慢一拍先生,似乎永远也没机会目光交错、看见彼此。然而,奇迹发生了。无论做什么都慢几秒的慢一拍先生,经年累月,时间比别人多出24小时。而快一拍小姐,则少了24小时。于是,这世界停止的24小时,成为男主角一个人的情人节,也成为女主角消失的情人节。虽然采用高概念奇幻设定,但陈玉勋没有过度围绕这一设定来推动故事与人物关系,而是在最低程度上使用这一设定。对比《与君相恋次》中一次次时间穿越,或者《触不到的恋人》《你的名字》中一次次的跨时空交流,陈玉勋谨慎而克制,让人物仅有这一次这样的机会。一个过度依赖奇幻假定性的爱情故事,往往在情感层面经不起推敲。陈玉勋用A、B面平行叙事的方式来呈现这个故事,消失的情人节,被拆分为女主角的A面「消失的人」与男主角的B面「消失的情节」,他不是靠滥用这种奇迹,而是用人物的孤独,来建构情感的合理性。这一拆分不仅仅是语言游戏,也指由男女主角视角的转化形成的限定性叙事,通过视角制造出叙事信息的隐藏,是一次狡黠的躲猫猫叙事游戏。第一段标题「消失的人」,既是报案自己「掉了一天」的女主角(在情人节这天她从世界上消失了),也可以是多年前离家出走消失不见的父亲,或者是骗局被戳穿后消失的情感骗子健身老师,更是在女主角生活中一直被视而不见因而如同隐身的男主角。第二段标题「消失的情节」,既指女主角人生那24小时遗失的情人节,也是被女主角长久遗忘的两人小时候的美好时光,或者可以指女主角所不知道的父亲失踪的真正缘由,同样更是指在女主角生活中被她无视的男主角的存在。大部分A、B面叙事是为了制造叙述性诡计与噱头,典型的比如《爱的成人式》。但在《消失的情人节》中,陈玉勋则活用这种不同视角的平行叙事来表现人的孤独、人与人之间的隔绝。2反爱情的悲伤故事所以,这个爱情故事最好的部分,不是多出的24小时这一高概念设定,而是通过A、B面限定性平行叙事所呈现的微妙情绪——没心没肺的欢乐中透露出的悲伤,明亮嘈杂的热闹中隐藏的寂寞。在彼此并无交集的生活中,这个爱情故事中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爱情发生,是一个反爱情的爱情故事。第一段是被欺骗的、虚假的爱情。女主角迷恋上一个演技浮夸、借口拙劣的情感骗子,是太花痴太傻?她只是太寂寞,不被看见不被注视不被爱,所以只需要一个深情凝视,她就立刻奋不顾身陷进去。第二段是被无视的、隐身的爱情。从来没有一部爱情电影,男主角直到影片快过半(50多分钟)才真正出场。在第一段女主角的故事中,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路人甲,在故事的背景处若隐若现。而在他自己的暗恋故事里,他也只是一个被无视的旁观者,一次次靠近也无法走入女主角的世界。整部电影,男女主角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在「平邮8块」「这封超重了」这类不传递任何信息、不带有任何情感色彩、甚至眼神都没有交会的对话中,男主角始终隐身不见。直到影片最后三分钟,两人才第一次真正「互相看见」。陈玉勋太沉得住气。他不着急让两个人一点点靠近,而是在A、B面的故事中,表现两个孤单的人各自的寂寞生活,让他们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这不是那类奇幻爱情电影中身处不同时空无法遇见却心心相系的爱情,而是每天遇见却视而不见的寂寞——这往往正是优秀爱情电影选择的切口。在那个全世界静止、只属于男主角一个人的情人节,他也并不贪心,只是开车带着从小暗恋的女主去海边拍了几张照片,内向腼腆的男主角并没有利用人物这一刻的全能,似乎只用这一天实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有一种批评认为男主角的行为变态,是对女性的操控,这就如同指责《睡美人》《白雪公主》中吻醒公主的王子是变态一样,是一种走火入魔的性别*治正确。也有人质疑女主角仅仅看了信就爱上男主角,似乎不太合理。但别忘了,女主角只是因为对方夸她几句送个便当,就能爱上那么明显又浮夸的情感骗子。那爱上一个暗恋她二十几年在身边默默守候的人,似乎也再正常不过。3浮于表面的人物设定虽然对于消失/多出的一天这一奇幻设定的低限度使用不见得是缺点,反而是克制地使用奇幻的假定性。但遗憾的是,人物快一拍/慢一拍的设定,似乎还是太过浮于表面了。确实,女主角快一拍反应与男主角慢一拍反应,因为与正常世界的节奏错位,带来了某种趣味性,但也仅限于一种与叙事没有深层联系的表层趣味。快一拍/慢一拍,更像是某种外在于人物的标签化行为特点,用来制造笑料,与人物内在的行为逻辑及情感逻辑并没有建构起全然合理、令人信服的对应。也许,影片想要反思当代都市人快节奏生活步调带来的一种缺失,「走得太快了,丢失了自己的灵*」,现代性加速会带来生命经验的一种异化吗?在一个壁虎仙人的魔幻场景中,我们知道急性子女主角晓淇遗失并遗忘了她生命中的许多东西,从信箱钥匙到童年的一整段记忆。她对当下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也经常视而不见,看不见母亲的关心惦记,看不见男主角的默默守候。但是,是女主角行为快一拍使她更容易遗忘吗?或者男主角行为慢一拍使他更长情、更能看清生活中的细节、或者总被人忽视?女主角父亲因为总慢一拍而被世界抛弃了或选择抛弃了家人吗?这样生硬的解释多少有些牵强。快一拍/慢一拍的行为模式,如何成为人物的内在性格,对其生活、选择应该发生什么样的影响与改变,或制造了什么障碍,与其行为动机、情感逻辑的互动关系,与叙事或者情感的推进,都没有建立起一种有效且深层的联系。正因为女主角快节奏行为与她的善于遗忘、忽视之间,并没有合乎逻辑的联系。所以,当她看到男主角信件时忽然重新捡起了这段回忆,仿佛一个失忆的人忽然被唤醒,类似这样生硬的安排,就更像是为了一个皆大欢喜两情相悦的童话结局而刻意制造的转折。4难掩锋芒的刘冠廷男主角的扮演者刘冠廷,也许是这两年最令人瞩目的台湾新生代男演员。今年金马有三部入围影片是他主演,《消失的情人节》《同学麦娜丝》《无声》。《消失的情人节》相信看过《阳光普照》,没有人会忘记那个暴戾阴郁的悲剧人物菜头。从开场砍手这一暴力事件到结尾在雨中被杀,影片中深不见底无法逃离的宿命绝望,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这个反派配角。《阳光普照》我觉得,刘冠廷的气质中有一种「非社会性」属性,很适合诠释各类社会畸零人的角色。比如《消失的情人节》中害羞内向、不被看见的暗恋者,《小春与猪排》中被欺负的软弱边缘人,《小美》中有大尺度亲热戏的底层男孩,或者是《花甲男孩转大人》中痴情又欢脱的小混混。这种非社会性又能很容易转化为一种「反社会性」的气质,比如《致亲爱的孤独者》中孤独隔绝的学生犯人与《阳光普照》中心狠手辣的帮派成员。在成名作《花甲男孩转大人》中,刘冠廷饰演一个痴情小混混郑花明,*毛刘海、满嘴槟榔、刺青造型,再加一口道地的台语,台客味十足,演出了草根小人物身上特别自然生动的在地性。《花甲男孩转大人》《疯狂电视台》中,他饰演一个想要拯救收视率的制片助理,一人分饰多角,从全身涂满金粉的清朝格格到低胸礼服的玛丽莲梦露,竭尽全力地插科打诨、夸张搞笑、扮丑卖萌。到了《阳光普照》中,他收起了喜剧性,饰演冷酷残忍的悲情小混混,说话彬彬有礼、面带微笑却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凶狠。而在不到一年之后的《消失的情人节》中,又瞬间收起所有的锋芒和冰冷,变身一个温和木讷、没有任何棱角、慢吞吞的痴情男孩。《消失的情人节》这几个角色的气质反差如此之大,甚至让人第一眼认不出是同一个演员。以刘冠廷这两年的表现,我觉得他有潜力成为郑人硕之后台湾最优秀的青年男演员,期待他在《同学麦娜丝》与《无声》中的表现。整体而言,《消失的情人节》在奇幻爱情的类型框架下,还是有一些新鲜有趣的表达,并没有陷入奇幻类型的情感套路。虽然五项金马奖多少有过誉之嫌,但作为一部工整成熟的商业类型电影,《消失的情人节》无疑是合格的。但即便是陈玉勋自己,也再也回不到质朴、温暖、幽默、诗意的小人物悲喜剧《热带鱼》那种最好的台湾喜剧了。合作邮箱:irisfi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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