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一点中国文革史的年轻朋友都知道,文革时期群众组织主要分为两个派别,一个是造反派,一个是保皇派,两派打得不可开交,外地有些地方甚至动枪动炮地搞武斗,死了很多人,这些都是事实。但很多人并不知道,除了造反派和保皇派之外,还有一个派别,叫做“逍遥派”,而且随着文革一步步的发展,加入到这个派别的人越来越多。
“逍遥派”都是些什么人呢?简单说分为两类,一类是被动成为“逍遥派”的,文革开始时他们也很想加入到那个“史无前例的滚滚革命洪流”中去,但是因为自己出身不好或有其他原因,两派都不要他,没办法,只好从文革一开始就尴尬地处在运动之外,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旁观者。
另一类是经过观察思考后主动加入到“逍遥派”的。文革刚开始时他们也是冲杀在第一线的造反派、红卫兵,但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例如自己的父母一夜之间由老革命变成了走资派,也被批被斗,自己成了“狗崽子”,继续留在造反组织里已经没有意义,于是淡出*治,成为了“逍遥派”。有的人先是跟着造反,但后来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对这场*治运动失去了信心,于是渐渐的退了出来,转为了“逍遥派”。
不管是哪一类“逍遥派”,都是游离于文革运动之外的人。他们躲到家里自行其乐,有大把的时间和旺盛的经历,总得做些什么吧。
一些有远大志向的“逍遥派”,利用这段时间偷偷的学习数理化、外语,等待机会,后来这些人中大多数在文革结束后考上了大学或技术职称,成为了各个领域的人才。
但大多数人看不了那么远,没有想到后来形势会演变成那个样子,没想到被批倒批臭的“臭老九”后来又成了气候。他们把注意力从刀光血影的*治拼杀转向了平淡安逸的小日子,外边爱怎么斗就怎么斗,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琢磨着做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用老北京话说,这叫“给自己找乐儿”。养鸽子、养鱼、养花、打鸡血、甩手运动、喝醋酸、养水母等等,稀奇古怪,干什么的都有。让我记忆深刻、群众性较强、比较好玩儿的,应该就是养热带鱼了。
老北京人过去不知道什么是热带鱼,养鱼就是养金鱼。我还记得小时候院子里经常来一个挑着扁担卖金鱼的老头儿,扁担两头是两只铁桶,里面装的是各种各样的小金鱼。他的吆喝声很好听:“卖~~~小金鱼嘞~~~~”,听到吆喝声,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立刻围上去,蹲在桶边上惊喜地看那些游来游去的小金鱼。有些家里条件好一点的,家长会在孩子的央求下,买上一两条,回家慢慢欣赏,而我们这些穷孩子是绝不敢向家长提这种非分要求的。
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北京突然兴起养“热带鱼”来了。
只记得仿佛一夜之间,周围的朋友及街坊邻居们都成了养热带鱼的爱好者,你家没有热带鱼,都不好意思跟邻居们打招呼。
我的一个小伙伴家里也养了热带鱼,让我过去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热带鱼,看惯了长着大眼泡、甩动着大尾巴、悠闲自得游来游去的大金鱼,突然看到眼前这些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热带鱼,感到非常惊奇。
我问小伙伴这种鱼叫什么名字,他告诉我叫“孔雀”,我再仔细端详,果然名副其实,那“孔雀”的尾巴又长又宽,在水中摇摇摆摆,显示出好几种绚丽多彩的颜色,尤其在阳光下更是好看,就像是孔雀开屏。
小伙伴告诉我,旁边那条身上长着条纹的热带鱼叫“斑马”,另一条叫“虎皮”。斑马?孔雀?虎皮?热带鱼都是从北京动物园来的吗?
“斑马”游动很快,身上的蓝色条纹在阳光下变换着颜色,真是好看。我心里也开始喜欢热带鱼了。
咦?鱼缸里还有几条没啥颜色的小鱼,灰不溜秋的,没有一点姿色,它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问:“这几条这么难看,是小杂鱼吧?”
小伙伴摆出一副养鱼老手的神态对我说:“土老帽了吧?那些漂亮的是公的,这几条没颜色的是母的啊。”
我觉得有点奇怪:“咱们人类都是女的穿得花枝招展,男的就是一身蓝,热带鱼怎么反过来了?”
小伙伴确实懂得多,他说:“人是人,鱼是鱼,能一样吗?你看动物园的动物,多数都是公的比母的好看,公孔雀、公鸡都比母孔雀和母鸡漂亮啊。”听他这么一说,我想了想,嘿,还真是这么回事,长知识啊!
我发现那条穿着朴素的母鱼肚子很大,就问:“它是不是快生小鱼了?”
小伙伴点头说“是”。
“它一次生几条小鱼?”
小伙伴也不知道,就跑去问他爸,他爸爸就是那种典型的“逍遥派”,不参加*治运动,也不怎么上班,整天在家养花、养鱼、养鸽子,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他爸正叼着烟浇花,听了我们的提问,笑着说:“生几条小鱼?嗬,那可多了去了,热带鱼也不搞计划生育,随便生,估计怎么说一次也得有二三十条吧。”
哇!这么多啊。我趁机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叔叔,到时候给我两条行吗?”
叔叔非常爽快地回答:“好说,甭说一两条,就是八九条也没问题,我这有这么多鱼,都挺能生的,太多了我也没地方养。”
过了几天,小伙伴跑来对我说:“快过来看,我家的热带鱼要生了!”
我赶紧跟着跑到他家,那条大肚子母“孔雀”正围着鱼缸焦急地绕着圏儿游着,与平日的悠闲转圈漫游相比,它此时的转圈显得有些急躁和不安,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属于“产前焦躁症”吧。
其他的鱼好像也知道这位快生了,别招惹它,就都绕着它走,孕妇优先嘛。我们隔着鱼缸仔细观察,但好像也没啥特别的动静,我有点不耐烦,想走了。小伙伴说:“你再等等,真的快了,过这村可就没这店啦!”我只好跟他一起耐心等待。
忽然,孕妇加速向前窜了一下,小伙伴兴奋地喊道:“生了!”
我瞪大眼睛瞧,什么也没有啊!
再仔细看,噢,看到了!鱼缸里多了一个小黑点,那是小鱼苗的眼睛,而身子则是透明的,怪不得我看不见。
孕妇还在一圈一圈地游着,它的身后像飞机扔炸弹一样,一会儿就弹出一个小黑点来,一条、两条、三条、四条……。最后一数,真的有二十来条哎。
小鱼下完了,孕妇的肚子也憋了,它也是累坏了,慢慢的在鱼缸下端游着。这会儿应该是它老公或婆婆送鸡汤的时候啊,可惜没人理它。
小伙伴说话算话,临走的时候,他用塑料袋给我装了四条小鱼苗,算是送给我的礼物。
有了自己的热带鱼,就得好生伺候着。
首先要给它找一个栖身之地啊。按理说如此金贵的热带鱼应该有一个高雅的住所才是,起码也得有一个像点样的鱼缸吧,可惜我家没有,凑合点吧,先住在一个玻璃罐头瓶里。现在有些大腕明星当年不是也有租住地下斗室的寒酸经历吗?先克服一下吧。
解决了住的问题,马上面临的就是吃的问题了。
小鱼苗太小了,还不会吃鱼虫,小伙伴告诉我,要喂它们鸡蛋*。我的天啊,鸡蛋*!对于副食供应紧张的普通居民来说,这实在是太奢侈了,但当我鼓起勇气向妈妈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她却很痛快地答应了。我是在迁就小鱼,妈妈是在迁就我。
小鱼长大些了,鸡蛋*的供应就停了,改吃普通鱼食。前边我提到的那个卖金鱼的老头儿,卖鱼时顺便也卖干鱼虫,两分钱一小包,用淡*色的草纸包着,里面有一小撮有点像干虾皮一样的干鱼虫。但花钱买鱼食太浪费,不是长久之计,再说了,吃“陈粮”总不如吃“生猛海鲜”地道,小鱼儿既然到了我家,咱就不能让它们受委屈。于是我一有空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捞鱼虫。
鱼虫的学名叫啥我不大清楚,就是那种生长在水坑里的暗红色、只有小米粒大小的小虫子。
用铁丝弯成个小圆圈,用纱布做一个小兜兜缝在上面(家里如果没有现成的纱布可以用破口罩或破袜子改造),绑在一根小竹竿上,捞鱼虫的小网子就做好了,再带上一个空罐头瓶子准备用来装战利品,就可以出发了。
我们铁道部大院地处郊区,附近就是农田,小水沟、小水洼很多,所以捞鱼虫的地方还是挺多的。蹲在水洼边上就能看到一片一片的小鱼虫在水边蠕动,用网子在水里来回捞几下子,纱布底下就是一层鱼虫,把它们抖进装好水的罐头瓶里,然后再继续去捞,如此反复,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捞满一瓶子了,红色的小鱼虫在瓶里一窜一窜地游着,不知道它们马上就要成为小鱼儿的盘中餐了,没办法,你们处在世界食物链的底端,只能是认命喽。
回到家,捞一点小鱼虫放到装热带鱼的罐头瓶里,看着小鱼一口一口地吃,特别有意思。
但是也不能没有节制地喂食,小鱼吃东西没个够,一不留神就会吧它们撑死,那可就好心办坏事了。
周围的小水坑虽多,但架不住那时候“逍遥派”也越来越多,捞鱼虫的人多了,鱼虫就显得有些供应不足了。这时小鱼的胃口也越来越大,鱼虫不够吃,我也有点着急。这时有朋友向我传授了一个新的方法:捞红线虫喂鱼。
红线虫的学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有点像小蚯蚓,但比小蚯蚓细得多,它们的卫生习惯还不如小鱼虫,一般的小水坑里没有,必须到那种有臭烘烘黑泥的烂水坑里才可以找到。我们常去捞红线虫的地方就是现在著名的北京西客站的前身——莲花池。现在的莲花池经过修整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莲花池了,当年却是徒有其名,既没有车站、也没有莲花,就是一个臭水坑,臭到什么程度,离着二里地就能闻到它的味道。
在臭水坑里捞红线虫是个苦差事,主要就是太臭,但是为了小鱼有吃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跟捞鱼虫比起来,红线虫的产量高得多,捞一次够小鱼吃好几天的。
有的人想喂鱼又嫌臭怎么办?那就得花钱买了。我见过有些人捞鱼虫或红线虫就是为了卖的,一下子捞好几桶,蹲在街头卖,一毛钱一大瓶子,捞虫的、买虫的,各取所需吧。
红线虫捞回来不能像喂鱼虫那样直接放到鱼缸里,鱼缸里到处钻着红线虫既不方便小鱼们进食,也不美观。我们必须给热带鱼宝宝们准备一个用餐的专用器皿,用一个打坏了的兵乓球,上面开个小口,底部扎些小孔,大小正好能让红线虫钻过去。里面装上红线虫,把乒乓球放在鱼缸里,它会漂浮在水面上。红线虫很好奇啊:这些小洞洞是什么呢?是通向天堂之门吗?我钻过去看看吧,探头一看,哇塞!搞错了,是地狱之门哎!但是为时已晚,话音未落已入鱼腹,下次记着好奇心别这么强好吧。
小鱼们吃饱了肚子就会排泄,过不了几天鱼缸的水就浑浊了,就需要换水。现在卖的那种高级鱼缸都是自动换水的,我们那时候别说买,连见都没见过,我们给鱼缸换水都是用最原始的方法:找一根塑料管,一头插在鱼缸里,另一头含在嘴里吸,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必须掌握好分寸,在鱼缸里的臭水快到嘴边但还没到嘴边的那一瞬间,把塑料管从嘴里拔出,让臭水流到准备好的脸盆里,如果你吐早了,水抽不上来,吐晚了,你就得品尝一下“最鲜的臭鱼汤”了。
热带鱼很娇气,不像金鱼那么皮实,对水温的要求很高,进入冬季水太冷,它们就会休克甚至死去。老百姓给鱼缸加热的办法也很简单,在鱼缸里放一个加热棒烤着,再插一根温度计,及时调整水温。听说也有人用灯泡给鱼缸加温,那灯泡会不会炸掉?我没敢这么试过,所以不知道具体是否可行。
我养热带鱼属于小打小闹,我见过一些“逍遥派”真是把养热带鱼当作一个大事业来干呢。我有一个朋友,他老爸就是个养热带鱼的高手,他家里有一个房间,全是鱼缸,各个品种的热带鱼大概有几百条,花花绿绿的,非常漂亮。他家的大鱼缸都是他老爸自己做的。先用三角铁焊成架子,装上厚玻璃,用腻子搓成条状铺在三角铁内将玻璃紧紧贴在角铁上。不等干透,就放进水,利用水的压力将玻璃压得更紧。
那时候在街上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情景,一个得意洋洋的人,用三轮车或者自行车驮着一个制作精美的大鱼缸招摇过市,也不知道是刚做好拉回家的,还是给朋友送去的,反正所有看到的人都是一脸的羡慕之情:
“啧啧!你看人家这大鱼缸,真地道!”
“地道是地道,我敢打*,那角铁、那玻璃,肯定不是好来的,那些个玩意你就是花钱也没地儿买去啊,肯定是从公家顺的!”
“嘿,你还别眼馋,有本事你也顺几根回来啊。公家的怎么了,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人都是公家的,拿公家几根三角铁怎么不行啊?”
“你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啊?我看你真是该斗私批修了!”
这边这位还想再讲点大道理,抬头一看,那边那位已经逍遥自在地端着大茶缸子、哼着革命样板戏、回家浇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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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金融文学》杂志副主编。主要作品:长篇小说《影子行长》、《父与子的战争》,长篇报告文学《金融大潮冲浪人》、《舞动的K线图》、《重塑的丰碑》,中篇小说《我爸是行长》、短篇小说《贷款》、《假币》、《收债日记》、《一根筋》、《邻居》等。年被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联、全国总工会、文化部等四部委评为“全国优秀文艺工作者”。
北京老付